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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二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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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 二十八

下了詔獄的人,只有極少數能活著走出來。

這裏沒有律例可言,一切刑罰依從皇帝的想法,嚴刑酷刑在這裏只不過是家常便飯。

“都督,請吧。”

沈照渡走進陰暗潮濕的地下牢獄,每一面墻上都掛著恐怖的刑具,地上流淌的仿佛不是水,而是溫熱的血。

“要打幾杖?”

負責用刑的獄卒忐忑道:“陛下說了,先打三十。如果都督不肯認錯,再打三十。”

沈照渡解開蟒服扔到一旁,俯身趴在長板凳上:“來吧,直接打我六十。”

獄卒大驚:“都督,這、這怎麽……”

正一品的武官,蟒服與侯爵加身,而且皇帝不是真的想要沈照渡的命,獄卒怎麽敢打六十大杖?

“你打不打?”沈照渡等得不耐煩,“你不打,就換我打你。”

讓他認哪門子的錯?

他不認為燒掉聖旨是錯的,還認為自己燒遲了,就應該在長生觀的那晚把道觀也一起燒了。

沈霓沒有說她的“夥伴”是誰,但她曾許諾過他,要帶京城最好的糕點給他吃。

她不知道他是誰,但還記得承諾,那就夠了。

悶棍重重打在他後腰上,又快又狠。或許是心境開闊,這六十下能斷骨開肉的痛被他生生扛了下來。

他感覺到血往外流,皮開肉綻的後背仿佛被刺進成千上萬根長針,紮得他頭暈目眩,連起來的力氣也被抽得一幹二凈,幹涸龜裂。

獄卒將他帶到整個昭獄最為整潔的囚室,還貼心地在石床上鋪一層厚厚的幹草和棉絮。

由奢入儉難,沈照渡枕著這些紮人的草,蒼白的臉不禁皺起:“打完了還不放我走嗎?”

“都督。”他討好地蹲在沈照渡旁邊,為難道,“陛下沒有發話,就委屈都督在這裏待幾天了。不過陛下還是心疼都督的,還遣太醫送來上好的金瘡藥,小的立刻給都督上藥。”

“滾。”他瞇起眼睛低吼威脅,“全部滾出去,我是你們這些臟手能碰的嗎?”

傷口好了,他回侯府還能得到沈霓的悉心照料嗎?

雖然沈照渡經常不著家,但怎麽說他也是侯府的主心骨,他這一走,侯府上下都籠罩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焦躁。

昭獄禁衛森嚴,那裏水火不入,疫癘之氣充斥,酷刑種類駭人聽聞。

沈照渡真的能活著走出詔獄嗎?

仲春時節放紙鳶最適合不過,沈霓在後院涼亭前擺了張書案,在樹底下抄起《三官經》。

“三元擁護,萬聖同明,赦罪解厄,消災障功。”一旁伺候研磨的侍女忍不住念出了聲音,小聲問,“夫人這是為侯爺消災祈福嗎?”

沈霓手一頓,筆尖立刻在紙上暈成一團黑霧。

侍女立刻矮身道歉:“是奴婢多言了。”

“無妨。”沈霓放下毛筆,擡頭望向墻外的三三兩兩的紙鳶。

哪怕飛得再高,還是被一根線束縛著。

“你們擔心也是在所難免的,畢竟……”

她沒有見過有人能從昭獄裏走出來。

加上那一晚,沈照渡已經進去兩天一夜了,但侯府上下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。

沒有降罪,也沒有來人叫他們到昭獄接回沈照渡,她也在著急。

陳方丈永不失信,沈照渡落入詔獄,此時不逃更待何時?

今晚,最遲今晚她就要離開侯府了。

*

《三官經》共計不過一千六百七十五字,沈霓抄了五遍,終於等來了暮色闌珊。

她洗凈手上的墨跡,前廳突然一陣吵鬧,侍女冒冒失失地沖了進來:“夫人,侯爺回來了!”

激動得眼睛都帶著淚光。

屬於整個昭武候府的定心丸歸來,沈霓放下手帕走出濯纓堂。

磅礴的夕陽下,沈照渡步履蹣跚,但不管走得再慢仍然昂首挺胸,疾風勁草,屹立不倒。

她眼睛忽然一酸,提起裙擺跑到他面前。

離近了看,他的疲憊和憔悴愈發深刻,眼下是青的,下巴也是青的,唯有看她時那雙眼睛隱隱有光閃爍,溫柔如靜水流深。

她好想說什麽,卻不知從何開口,憋紅了眼圈和鼻尖,哽咽:“你回來了?”

等了這麽久只等來她這一句,沈照渡低頭沖她一笑:“嗯,回來了。”

沈霓忽覺手腕的酸痛減退了不少。

整個後背的傷口只做了簡單的處理,此時從侯府大門走到這裏,已經是身心俱疲,沈照渡已經能感覺到血水滲出,粘連著粗布裏衣和爛肉,動一下都是一次折磨。

看著沈霓那越來越紅的眼圈,他忍痛牽起她的手上臺階:“詔獄裏每頓都是酸餿饅頭,我快餓死了。”

沈霓被他逗樂,擦了擦眼角嗔道:“你怎麽好意思說我浪費食物的?”

還記著牛肉面的仇呢?

正要跨進門檻,頸後突然吹來一襲突兀的疾風,沈照渡沒有半分停頓,一把將沈霓拉進懷裏側身躲避。

冷箭破風而來,擦肩而過,深深射進門前的高大梁柱上。

圓月下,四個矯健的黑影站在堂前幾個建築的屋脊,兩人處於正中,另外兩個各自站在東西兩側游廊上。

“他們是誰?”

沈照渡低頭看懷裏的沈霓,她五指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襟,擡頭看他時眼中的驚慌無措難以造假。

“進屋。除了我,任何人敲門也不能開。”

四個黑影同時躍下,他用力將沈霓推進濯纓堂,飛身將闌幹上的花盆踢向離他最近的人。

對方四人皆有佩刀,而沈照渡不過赤手空拳,還一身從昭獄裏帶回來的傷,他能扛得住嗎?

沈照渡剛踹開一個人,回頭看見沈霓還扶著門框站著,惱怒大喊:“你故意站在那裏讓我分神嗎!”

話音剛落,他毫無防備的後背被重重踹了一腳,整片袒露的血肉立刻張牙舞爪地啃噬他的骨骼,痛得他頓時臉色煞白。

沈霓看得心裏揪起,明白自己在這裏不過是負累,咬牙把大門關上。

早前她趁著沈照渡上朝不在時,在東邊暖閣底下藏了一把匕首,現在也是時候拿出來了。

她快步走向暖閣,趴在太師椅下摸出匕首,突然一聲巨響,清勁的夜風撲面而來。

“誰!”

她驚慌擡頭,暖閣的窗戶被踹出一個大洞,一個黑色的人影敏捷地並攏雙腿從外面鉆了進來,穩穩落地。

“夫人,是我。”

黑衣人起身扯下兜帽,露出花白的發髻和一雙老邁但銳利的眼睛。

看到是陳方丈,沈霓高懸的心終於落地,正要求他到外面幫忙,方丈卻遞給她一件黑色披風:“侯府的侍衛都是沈照渡親手帶出來的精兵,這場偷襲很快就會平息,沒有時間再猶豫了。”

外面的打鬥聲越來越響,沈霓動搖了。

“可……”

“夫人,”陳方丈看出了她的猶豫,從懷裏拿出一串佛珠,“指揮使就在侯府後門等著夫人,而沈夫人知道您的下落後,每天以淚洗臉,盼著能與夫人早日團聚。”

沈霓看著他掌中的佛珠,一百零八子的紫檀木佛珠,是她娘親戴了三十年的佛珠,是一位大師圓寂前贈予她保平安的。

她小時候再貪玩,母親也不肯交予她看一眼。

“方丈。”沈霓沒有接過佛珠,雙手緊緊握著匕首,“他剛從詔獄裏回來,扛不到侍衛來的。他不能死,他死了漠北就鎮不住了。”

他是掌管天下兵馬的左都督,也是令北方蠻夷的聞風喪膽的鎮北將軍。如今朝局未定,他死了外患就會接踵而來,她沒有存任何私心。

聽著沈霓語無倫次地說出一堆理由,陳方丈沈默了。

自上次道觀一別,他再也沒有見過沈霓,也就無從得知她的留戀因何而起。

“此人敢如此對待夫人,死不足惜。”陳方丈見她毫無反應,又勸,“外面的人都是狄大學士府中的,他們知道分寸。”

沈霓驀地想到在行宮的最後一晚。

所以,父親當時果然知道她也在屏風後嗎?

見沈霓流露出一絲難堪,陳方丈將佛珠掛在她手腕上:“指揮使向大學士撒了謊,說在行宮行刺的人是沈照渡,所以才會有今晚的夜襲,夫人還體會不了他的苦心嗎?”

話已至此,沈霓再抗拒便是不孝了。

她披上披風:“請方丈帶路。”

*

濯纓堂前已經風平浪靜,而前院的硝煙有愈演愈烈的跡象。

沈霓跟著陳方丈爬出暖閣,貼著墻壁在濃濃夜色中走向後門。

沿路的燈光都熄滅了,沈霓穿過茂密的草木時,好幾次被伸出來的枯枝刮到臉頰和衣袂,艱難前行。

“先等等。”

好不容易看到缺口。陳方丈卻猛地停下腳步,抓來掉落的枝葉擋在他們面前。

沈霓從斑駁往外看,月色庭院中,沈照渡一身血衣,雙手握住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竹棍與兩個黑衣人纏鬥,擋刀的時候腳步虛晃了一下,已是強弩之末。

“方丈……”沈霓拳頭緊握,壓低聲音焦急道,“這哪裏是知分寸的樣子。”

陳方丈沒有說話,如炬的眼睛緊緊盯著沈照渡,眉頭緩緩蹙起。

“有意思,被稱為殺神的將軍,棍法的功底居然竟然有我一位故人的影子。”

棍與刀劍相比屬於鈍器,講究點到即止,習慣一刀奪命的沈照渡為何有如此紮實的功底?

“偷一步,擾一棍,打一棍,拔草尋蛇出,劈山……”

聽著陳方丈的動作分解,她攥著披風的手指不斷收緊,有些故意掩埋的記憶被一點點掃開,死灰覆燃。

她拳頭捏得顫抖,眼前那個漸漸虛弱的背影似乎和某個瘦小的人影重合:“方丈的故人是不是……”

“趙州歸元寺,慧覺大師。”

“啪——”

竹棍被一刀砍斷,沈照渡狠狠摔在地上,指向月亮的刀鋒兇悍而下,直砍向他想要掙紮起身的肩頭。

“不要!”

沈霓沖出樹林,枯枝刮破她的錦緞,刺破她的皮膚,那片破碎的天空終於拼湊完整,如萬裏河山畫卷長長鋪開,撥雲見月。

泛著冷光的刀刃刺進肩膀,沈照渡覺得骨頭也斷開了兩截,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死在這裏了。

眼前的月亮越來越渙散,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沈霓的叫喊。

“無名,無名!”

他渾身一震,斷骨的地方猶如萬箭穿透,驚醒隨風流逝的自己。

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,滾燙的眼淚像雨滴一般落在他臉上眼上唇上。

“無名,你就是無名!”沈霓趴在他胸口上,哭得淩亂,話也淩亂,“你沒有死,你沒有死對不對!”

趙州來的小乞兒,當過和尚,會做烤雞,還在他們“第一次”見面時就咄咄逼人。

她怎麽從未懷疑過他的來意?

沈照渡渾身是傷,被沈霓一壓,似乎把他所剩無幾的血都要壓吐出來。

“真笨啊,現在才認出來……”

蒙在眼皮上的血汙被沖刷幹凈,眼前的月亮從未有過的明亮。

他不想問沈霓為什麽出現在這裏,也不想問她為什麽穿著陌生的黑披風。

他在浩瀚的大漠中尋找綠洲,走了好久好久,一路沒有海市蜃樓支撐,沒有雨水滋潤,只能咬出血淚,踏破鐵鞋,終見銀河倒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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